世人皆知王阳明格竹七日七夜而不得圣人之理,转而得出“致良知”的心学主旨。然而,却鲜有人知晓王阳明龙场悟道悟得“毛竹四法”。毛竹四法为“德、操、时、容”四点气象,乃王阳明站在心学立场上提出的君子之道,于今人正心诚意、立己修身仍大有裨益。
明正德元年(1506年),刘瑾乱政,王阳明抗疏忤旨,遭诏狱、廷杖后,谪贬于贵州修文县任龙场驿丞。正德三年(1508年)风尘赴任,王阳明率人伐木筑宅,建有何陋轩、君子亭之所,作《君子亭记》。
何谓“君子亭”?据《君子亭记》所载:“阳明子既为何陋轩,复因轩之前营,驾楹为亭,环植以竹,而名之曰‘君子’。”可见,君子亭不过是王阳明在家门口极简陋的亭子周围栽种了一圈竹子,美其名曰“君子亭”而已。但他却能在仕途飘摇、人生坎坷之际,因陋就简,以粗陋竹亭寄托坚贞旷达之志。
《君子亭记》有云:“竹有君子之道四焉:中虚而静,通而有间,有君子之德。外坚而直,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,有君子之操。应蛰而出,遇伏而隐,雨雪晦明,无所不宜,有君子之明。清风时至,玉声珊然,中采齐而协肆夏,揖逊俯仰,若洙泗群贤之交集;风止籁静,挺然特立,不挠不屈,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,而列于堂陛之侧,有君子之容。竹有是四者,而以‘君子’名,不愧于其名;吾亭有竹焉,而因以竹名,名不愧于吾亭。”“德、操、时、容”之毛竹四法,由此而来。
竹既为“岁寒三友”,又是“四君子”之一,因其身形挺直、万古长青,常被赋予高雅、纯洁、虚心、有节、刚直等精神品质。文人爱竹,常借竹以比德,苏轼《于潜僧绿筠轩》诗曰:“可使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令人瘦,无竹令人俗。”可谓道尽竹之清雅淡泊。郑燮的《竹石》诗云: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更是脍炙人口。王阳明寓君子之道于毛竹之中,则是强烈地指向圣贤之路的道德实践,《君子亭记》因而有更深层次的人格修养内涵。
“君子”一词最早见于《尚书》,流行于西周。《说文解字》中载:“君,尊也。从尹,发号。”“君”本指传统社会中的国君,指发号施令的指挥者和统治者,“子”是古时对男性的尊称。“君子”最初是对统治者的泛称,常常与被统治的百姓、民众相对立。而到了春秋末期,礼崩乐坏,《论语·述而》中有孔子对当时君子的评价,所谓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闻义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”。基于社会治理和维系传统社会政权的需要,孔子对“君子”提出了系统的德性的要求,经后人不断承传阐释与躬行实践,使得君子逐渐定型为一种理想人格。后来“君子”一词,泛指有德行有修养的人,敦厚、儒雅、端庄、从容都为其品质,具有道德隐喻性。
到了王阳明所处的明朝,政治朽坏,掌握国家权力的政府官员们不重克己修身,虽口头称颂“君子之学”,但已很难做到德位相配。孔子曰:“修己以敬,修己以安人,修己以安百姓。”所以,王阳明在发轫君子之道时,首重其德。“中虚而静,通而有间”,王阳明认为,竹子中空静笃,畅通却又有竹节相隔,虚、静、通、间四个特征,分别对应着君子应秉持的谦虚、宁静、通达、条理。君子修德,首重虚静。内心的宁静淡泊,是君子修身的关键,“虚静”是心的本质,指人的精神进入一种无欲望无得失无功利的极端平静的状态,这样外在事物的一切美和丰富性就会展现在眼前。如此才不至于被“功利之毒”浸淫。无功利地秉持君子的道德准则以修心之时,才能超脱汲汲于君子之名的名位要求,而返朴到内心敬守君子之实的本性修养。
至于通达和条理,《传习录》中有言:“盖其心学纯明,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,故其精神流贯,志气通达,而无有乎人己之分,物我之间。”又有“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,把草木去养禽兽,又忍得。人与禽兽同是爱的,宰禽兽以养亲,与供祭祀,燕宾客,心又忍得。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,如箪食豆羹,得则生,不得则死,不能两全,宁救至亲,不救路人,心又忍得。”君子之通达,指的是心念的通畅明达,君子之条理,指的是内心的准则和外在事物的规矩。通而又间,一方面是指人的内心秩序与外物秩序之间的和谐;另一方面也是指心念明达懂得变通的同时,也应谨守客观的规矩和分寸。可见,“中虚而静,通而有间”,既强调个人内心的德性修养,又注重把握对外道德实践时的分寸和准则。
“外坚而直,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”,君子之操说的是要有内心的持守,不以外在环境的变迁和人生际遇的不同而改变。孔子说,“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”。今日所说的“不忘初心、牢记使命” ,同样是要求我们坚守初心,方得始终,亦如“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”
“应蛰而出,遇伏而隐,雨雪晦明,无所不宜”,君子之时是指面对不同的境况,须采取不同的应对方式,无所不宜但又须遵从君子之志。子曰“无可无不可”,孔子“可以仕则仕、可以止则止、可以久则久、可以速则速”。王阳明谪贬贵州龙场,因地制宜建屋筑宅,悟道讲学,正如孟子曰: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”。
君子之容是指外在的威仪和气象。这不同于老子告诫孔子的“良贾深藏若虚,君子盛德,容貌若愚”,阳明先生所强调的君子之容,其实就是朱熹所说的“整齐严肃”,是主张以内敬与外义相兼善而进修其德,如“正衣冠,尊瞻视”之类。王阳明认为君子的个人修养,乃是内外兼修,内修其德,外修其容。而外在威仪和气度的培养,同样是着眼于君子人格的道德树立的。
总体来看,王阳明《君子亭记》是其龙场悟道时期对君子之道的识见,文章的比德之妙,不逊于周敦颐之《爱莲说》。“毛竹四法”祈向的,是成圣成贤的道德实践,这就是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最大的差别。“德、操、时、容”四法,是君子之学的多层面展开和具体实践,乃知行合一的践履举措,而非纯知识层面的探索。这就有别于前人对君子之道仅停留在内心自省阶段的认识,而赋予了当今人们在提升自身德性修养时,更广泛的实践借鉴意义。